對她而言,若沒有理解靈魂的人挨著肩臂存在,那麼眼前從海波中攀升的月色,和用一張白紙隨意剪出的圓盤或勾角沒有區別。一個畏懼寂寞的人也許只是以為逃避自己就能解決阻礙,才會渴望他人填滿自己的視野。

長年的疫情解封後,海涯社群已經沒有存續的必要。那一塊硬碟中的一粒世界,究竟是否被帶到、又或者被備份到宇宙遙遠光年的某一個虛空,可能還有幾片靈魂儲在玻璃晶體模樣的硬體裡,但它最終只是成為一塊電子墓碑的份。

要去數幾次日昇日落呢,才會知道溫暖的日子度過了多少;暖棕色的髮絲一如往常的豐盈,髮梢在乳白色的枕頭上撫過,那隻手的指尖,也在她身邊的女子臉上撫過。順著另一人流瀉的白髮,方正斜切的陽光鋪整忘懷悲傷而幸福的床單上。

如果悲傷逐漸淡然,是否過去也得和著忘懷;她發現自己並不想獲得這種救贖。實際上這些年來,她牽扯到的暗處也不是毫無動靜;有著克拉倫絲帶來黑色園丁的交換,艾琳娜起身拿取床頭櫃上的東西,她在透明玻璃塊中滑動過的痕跡,全在監視計算之下。

恐怕姜娜也是,不管她是作為脫腦智慧的見證者,還是成為艾琳娜的……艾琳娜從未說出口,即使知道這是極為不公平的事,喉管被鎖頭拴住,她想脫離的事物不能因為一絲小小的、和可愛愛人的洩漏,再像黑色星期五的墨水掀倒在幸福純色的纖維上。

日光透窗聚在後腦,不如以往豐厚的髮間溫度有些悶熱了。她想,如此得不到徹底的救贖也好,罪人受罰的時候,就肯定不會忘記錯誤。是他們膽敢允許心懷不知何意的別人,去複製親愛家人的靈魂,但那是不是靈魂,又或者靈魂是一種疾病——薩米爾欽的「我們」如此引述,若不是疾病,又為何會令人苦悲的連喉頭都湧上酸苦的液體。

有時她覺得如果再自髮叢間找出一根蒼灰髮根她就要崩潰了。她在鏡前放下梳子,紅色眼珠轉啊轉的端詳。海涯社群曾經映射出另一個瘋狂的自己,還有身後一個不存在實體的鏡中影,被封在電子墓碑裡的孩子。孩子和她們原先的本體並不是同一人,艾琳娜明白——就和從母親體內誕生的孩子,和母親並不是同一個人,即便他們曾經同是一體的細胞。

而她作為一個情感豐沛的母親,那孩子就是她靈魂的延伸。卻被封在硬碟墓碑裡,又和被拖進電腦桌面的垃圾桶一樣輕易,好歹那曾經是他們指尖上帶來幸福光澤的雪花,能讓女人正抹上唇膏的滑亮紅唇揚起幸福的弧度。她知道隱藏在暗處的眼睛可以提醒她,她現在邁出房間的腳尖,每一步都帶著他人靈魂延伸的重量。

規律的又是一個日落,美好的月色又要升起;而星星是冰冷的銀色淚滴,只有當烈陽不再霸道的覆蓋天空,閃爍的悲傷才會在黑暗悄悄裸露。燈亮門閉的室內沒有真正的月亮,說真的,用紙剪成的月亮有什麼不好?就像她那新的、心愛的孩子一樣,透過那對星灰的眼眸,看過她眼後地平線的光亮;紙月亮能不分晝夜地帶在身邊,就像那純白月色的膚和髮,可以隨時在夾在指中撫摸觸感。月亮會陪著淚滴在夜中閃爍,對吧?

唇間壓上的是甜蜜,指尖撥動的是酥麻。沒錯,只要忘不了片片靈魂的黑暗,就能感覺每次的撫觸都像新的蜂蜜藥膏一樣,重複地塗抹與治傷……